我的書桌上著名為“瑣事閑錄”的一書一文,書是清人張畇(字林西)所著,文是知堂(周作人)讀張著有感所寫。
知堂的讀后感缺乏五百字,卻有幾處惹人沉思。他在確定張著“樸素可喜”“不負其落款”“普通共享會議室漫筆中所鮮見”之后,零丁摘引了此中的《不進詩話》一則:“先叔祖幼不唸書,而聰慧穎慧,古近體雜作頗富,惜皆散遺,游幕江南日與袁太史往來,正值《隨園詩話》開雕之時,薄其去處,終不願出稿以相示也。曾云,袁某好相人陰,兩三次晤敘之后,必想法窺驗,殊為可鄙。”
這話很重,若不清楚袁某,必對他有微詞。
袁某何許人也?乃乾嘉時代的年夜佳人袁枚,暮年自號倉山居士、隨園主人、隨園白叟。作為生前身后都有嚴重影響的詩人、散文家、文學批駁家、美食家,袁枚早年任過知縣且政績不俗,后因宦途不順,加之嫌棄宦海的迎合,三十幾歲便去官回家,孝母、唸書、創作。他著有《小倉山房詩文集》《子不語》《隨園詩話》《隨園食單》等,提倡“性靈說”,主意詩文應該反應詩人的特性。他還誇大婦女束縛,門生中女門生尤多,六十二歲時仍納妾進室。人們對他的評價褒貶紛歧,所以知堂在這里減輕語氣寫道:“案:隨園身后長短多。”
長短多到什么水平?“非袁者”如張畇的叔祖咬牙切齒地說“好相人陰,殊為可鄙”;“贊袁者”說袁具有“獨到的政治目光”,有對尚且年幼的和珅、和琳兩兄弟預言的詩句“擎天兼捧日,兄弟各等分”為證。“非袁者”中,以光緒年間舉人、詩人朱庭珍為代表,他評價袁枚“既以淫女狡童之性靈為宗,專法噴鼻山、誠齋之病,誤以卑鄙淺滑為舞蹈教室天然,尖酸佻巧為聰慧,調笑游戲為幽默,粗惡頹放為豪雄,輕浮卑靡為無邪,淫穢遊蕩為艷家教情,倡魔道妖言,以潰詩教之防”。“贊袁者”中,以散文家、“桐城三祖”之一的姚鼐為代表,他在袁枚的墓志銘中寫道:“君古文、四六體,皆能自覺其思,通乎古法。于為詩,尤縱才力所至,眾人心所欲出不克不及達者,悉為達之;士多仿其體。故《隨園詩文集》,上自朝廷公卿,下至販子負販,皆知珍貴之,海內琉球有來求其書者。君仕雖不顯,而世謂百年余來,極山林之樂,獲文章之名,蓋未有及君也。”
知堂既不完整同意張畇叔祖的憤激之辭,也不完整同意一些人對袁枚或褒或貶的偏狹之語,對袁枚的詩文,他比擬認同蔣子瀟的評價:“竊意關于詩文方面,蔣子瀟《游藝錄》中所說最為持平。”蔣子瀟是河南固始人,著有《游藝錄》,汗青上關于蔣子瀟的材料未幾,但若是知曉思惟家、詩人、文學家、改進主義前驅龔自珍的“問我清游何日最,桂花風外等秋潮。忽有故人心上過,乃是虹生與子瀟”,以及思惟家、政治家、文學家、近代中國“睜眼看世界”的先行者之一魏源的“與君同是再來僧,共撥冷灰聽水聲。談罷不知廬阜月,只疑青海寺中行”,便可窺見蔣子瀟的文學位置與社會位置。
知堂在《宇宙風》雜志一九三五年第六期的《談桐城派與隨園》一文中,援用了蔣子瀟《游藝錄》中對袁枚的評價:“乾隆中詩風最盛,幾于戶曹劉而人李杜,袁簡齋獨倡性靈之說,江南北靡然從之,自薦紳師長教師下逮野叟方外,得其一字榮過登龍,壇坫之局生面別開。及其既卒而嘲毀遍全國,前之以推袁自矜者皆變而以罵袁自重,毀譽之缺乏憑,今古一轍矣。平心論之,袁之才幹固是萬人敵也,胸次超曠,故多破空之論,性陸地溢,故有盡世之情。……二百年來足以四面楚歌者袁固不願讓人也。壽長名高,全國已多忌之,暮年又放誕無檢,本有招謗之理,眾人無其才學,不克不及知其真本事之地點,因其集中惡詩遂并其工者而一概擯之,此豈公論哉。王述庵《湖海詩傳》所選袁詩皆非其佳者,此蓋有興趣抑之,文人相輕之陋習也。”隨后,知堂明白說道:“蔣君最可欽服的處所仍是在他思惟的明白表達。”
接上去,知堂話鋒一轉:“若論其人,則只憑著作想看其豐采者與已經面接者兩方可以有很年夜的間隔,亦可以說都各有事理者也。”他的意思是說文與人是可以有間隔的,是可以離開來看的。我以為這不是知堂油滑在說兩面話,這基于他對文人圈的深刻體察,對人道弱點的深入洞悉。
知堂說文與人“可以有很年夜的間隔”,這話是對袁枚說的,也是對張畇的叔祖說的——一面同袁枚“日與往來”,一面臨袁枚“薄其去處”、罵他“殊為可鄙”,極易讓人看出他“兩面人”的臉孔。
公然,知堂把“林西的叔祖弼亭,曾向兄索錢不得,攜紙錠來焚化”的事拿出來講,意在讓人清楚張畇的叔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。張畇《瑣事閑錄》的《生祭》一則,有詳細且活潑的描寫:“先祖伯仲三人。長,耔園公;次,即先祖;次,叔祖弼亭公。先祖性極瀟灑,三叔祖性頗褊急,將己之財產蕩盡,復向先祖叫化。先祖又刨分莊田一所、宅舍一區。遇窘急,猶復幾次索借。一日,稍不滿足,乃持楮泉焚奠,先祖持杯說笑自如云:‘今生祭也,亦年夜快事,設使真逝世,轉不得見汝祭矣!’仍復設措助之。”不只幾次向兄長索借,稍有不滿,還給兄長燒紙錢,誰能想象這種蔑倫悖理的事竟是前文所講“古近體雜作頗富”,而對袁“薄其去處”,終不願進其《詩話》的阿誰人干的?落差之年夜,令人如進云里霧里。張畇叔祖的雜作好到什么水平?假設是可進《詩話》的下品,那么他的文與人也要離開來看。所以知堂說“其人似亦非正人。”
讀到這兒,我不由想到鍾教學場地叔河師長教師為了出書知堂著作在《光亮日報》註銷的那則“人回人,文回文”的市場行銷語。盡管知堂的文學成績斐然,“落水”之后,人們畢竟對他刮目相看。不知那時曾經“落水”的知堂寫這篇讀后感時,能否在想人們對他的文與人該作何評價?
由此,我還想到周氏兄弟的掉和,想到魯迅“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,比進西廂,啟孟及其妻凸起罵詈毆打”那則繁重的日誌。這與“向兄索錢不得,攜紙錠來焚化”有什么差別?莫非博學的知堂不知“戚戚兄弟,莫遠具爾”這句前人的忠言,不知先賢所謂“兄友弟恭”的耳提面命?他在缺乏五百字的讀后感中側重寫這一段,一定是有苦衷在焉。
知堂說:“張君記此瑣事,雖意在非袁,卻亦寶貴。”這句話意味深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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